把被抛弃的自己还给孩子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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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

刚见到小宝，我还以为他刚上小学，瘦小的身材和微黑的肤色，以及闪烁不定的目光，都在表达他的不安与虚弱。小宝妈王姐告诉我，小宝已经上小学四年级，他们夫妻最愁的，就是他的多动症，还有他永不离手的那个毛茸茸的小棕熊。

那个玩具棕熊已经脏得辨不出本色，脚上还破了一个洞，据说那是被他咬的，但仍被小宝紧紧攥在手里，并不时地含在口中，像是在咬，又像是在吮。这宠物对于他就像是小狗的口胶，或是一个婴儿把着的奶嘴。

咨询室里的气氛有些凝重，小宝的父母不知所措地呆望着自己的独生子。从他们的表情中，大概能看出父亲的厚道、被动，以及母亲的强势与无助。

“我们最后悔的，就是三岁前没看到他！”母亲王姐叹道：“四岁回到家里，他就像个陌生人，跟我们不讲话，亲不起来，后来我很气，就打他，骂他，还摔他的玩具，现在想想，都悔死了！”王姐抹着眼睛。

“上学了也心不在焉，”小宝父亲补充，“老师也拿他没办法，隔三差五就找我们去学校，倒不是惹祸，就是不听讲，总走神，还让我们带他去看心理医生，后来诊断他有多动症，还有什么自闭症，这下可好，学校知道了，更没人跟他玩了，不过老师还不错，总跟他说话，还不让同学歧视他。”

小宝一会儿坐在椅子上，一会儿从椅子上滚下来，有时还跪在地上，就像个刚学走路的婴儿爬上爬下地折腾，且手和嘴从未离开那个小玩具熊。他似乎对我们的对话充耳不闻，却又时不时地审视着三个大人。

二

看着这个可怜的男孩儿，我问王姐：“心理医生还说了些什么？”

夫妻俩相互看了看，小宝父亲面向我说：“好像没说什么，对了，”小心地望了眼妻子，“说我们要对他好一点，不能急躁。”

“我承认，我不够耐心。”王姐说，“可我一见孩子这样，就难受得不行，那个火一下就顶上来，怎么办……”说罢她捂住脸哭诉：“我们也没办法，可我们就这么一个儿子！”

沉默了一会儿，我说道：“工作坊是针对大人的，孩子不便参加。”

“我知道，”王姐说，“我们就是想知道自己有什么问题，参加您的工作坊是我们商量好的，先请您看看孩子，再给我们把把脉，如果是我的问题，让我怎么改都行，可就不能苦了孩子！”

“您的问题？”我问道：“这么说你们知道自己会影响孩子！”

夫妻俩点点头，小宝父亲说：“她就是缺乏耐心，有时候还总跟我吵，孩子更害怕了，可她就是控制不住脾气，”说罢看看妻子陪笑道：“你说是吧？”

我微笑着望着小宝，小宝有些不安地看了看母亲，我说：“小宝，帮个忙好吗？”

小宝没有作声，又望了眼妈妈，妈妈抬头看着儿子，示意他听我的安排。

“小宝，能否让我看看你手中的小熊？”我伸出手。

“去，叔叔叫你过去给他看看小熊，快去！”父亲催小宝。

“别催他，”我劝道，“让他自己来。”我仍然伸着右手，等着小宝过来。

小宝战战兢兢地一边望着父母，一边向我这边挪步，小心翼翼地把他的宠物交到我手上……

父母惊讶地看着这一切，“还没有人能拿走他的小熊，”妈妈说。

“他谁也不给，我们都要不下来。”爸爸抹了下眼睛。

三

三天后，我爱我家工作坊期间，按程序，学员们进行个案分享。王姐是第五个，走到前边，她静静地坐下来，看着围坐的学员，还有面前的一个空垫子，她背靠着墙，摘下眼镜……

“坐在垫子上的是谁？”我问她。

她稍作迟疑，“我妈！”

柔缓，略带哀伤的音乐轻轻地萦绕于屋内，大家守望着坐在对面的，显得有些孤单的王姐。她呆呆注视着眼前的空垫子，无力而迟缓，慢慢地，她的嘴唇从紧闭到抖动，突然，一句“妈——”划破了沉寂。

她双手支撑着瘫软的身体，垂下头，浑身颤抖，泣不成声。

“你为什么不要我，妈——”她几乎是用最后的一点力气吼道，“妈，我不想去，不想离开你，不想到姥姥家，你为什么一定要送我走呀，妈！”

几个女学员也抹起了眼泪，一个无助地仰望着天花板，另一个比王姐哭得还惨，还有一位男士目光呆滞地坐在地毯上，看得出，王姐的情绪引动了他们的经历……

王姐旁若无人地发泄着童年的忿闷，三十多年前压在她心头的一座大山开始崩塌，那个小姑娘不敢表达的情绪，在今日得以释放，是的，她回到了过去，这次他不再是自己的观众，而是主人公。

她的心在颤抖，虽不是悲痛欲绝，亦堪称百感交集——她明白了，起码她理解了一个孩子，及那种被母亲抛弃的痛苦与绝望。

约莫二十分钟，她的发泄渐弱，缓缓抬起头，用挂满泪珠的眼睛望着前方，双手撑起身体，抽出纸巾擦了擦眼睛，长舒一口气，站起来，对着我深鞠一躬，走向前，张开双臂与我拥抱。

在我的肩头她再次哭泣，“谢谢你，游老师。”

我拍着他的后背，轻声道：“懂了吧，儿子跟你一样……”

她用力点头，哭得更伤心了，但这一次，她是真的疼儿子了！

我伸手将他先生叫上来，把王姐移入他的怀抱。想必，这对夫妻平生第一次真正“长”在了一起，十几年来相濡以沫的感受，在二人的拥泣中交融——

“老公，对不起，对不起……”王姐紧紧地抓住先生的身体，摇着头，紧闭双眼，深深地忏悔。此时的先生真的像一座山，一边眨着通红的眼睛，一边轻抚着妻子的后背和头发。

所有的人激动地望着这一对夫妻，他们的心也被眼前的一切所清洗，祝福和羡慕的目光与他们的恩爱交融在一起！

四

午间，王女士携先生来到我的身边，先生为我递上一支烟，像是婚礼上请我抽一支喜烟。我欣然接受，深吸一口，微笑道：“恭喜你们，这回真的团圆了！”

二人点头，王姐说：“真没想到，孩子跟我一样，都是我一手造成的，我过去根本想不到，是我自己，是我害了他。”

“你别那么说，我也有责任。”先生安慰道。

我微笑着说：“被抛弃的经历也会复制到下一代身上！小宝手中的那个玩具熊，不是一个玩具，对他来说，那就是母爱的唯一记忆。”

王姐点头：“是的，那个熊是他刚降生时我给他买的，送到姥姥家时，只有这个小熊陪着他。对了，”她疑惑道，“为什么您第一次管他要，他就给您了呢？”

“他信任我呀，”我说，“那个小熊有妈妈的味道，没吃到母奶，就把它含在嘴里，抓住它，就抓住了妈妈，用它替代母爱，叫补偿心理，他要的只是信任，是不再抛弃他，我的目光里没有抛弃，是诚意，所以他相信我，当然愿意和我分享。”

“孩子怎么一眼就能看出来谁有诚意？”父亲问道。

“当然！”我回答他，“只有接纳自己，才能会爱孩子。再说孩子最透明，最真实，谁的心里有他，他的心里就有谁，所以说孩子是天使。”

夫妻面面相觑，我继续说：“因为缺少爱，他不想长大，停留在童年，无论是身体还是行为都在退行，有人说这是先天营养不良，但这一切均出自缺少母爱，他的代谢功能就不如那些母爱充足的同龄，再加上回家后父母缺乏耐心，他就更恐惧再次被抛弃，”说到这里，我看了眼小宝的爸爸，“加上先生性格内向，不善表达，所以孩子缺少保护，也无法依靠爸爸，伤害加无助，导致他只能自闭和缺乏自控，看来你们在家没少打骂他。”

夫妻二人都承认多次对小宝施暴，后悔得恨不得打自己。王姐说：“本来他从姥姥家回来就挺可怜的，可我还对他……”

“是的，他很委屈！”我接着说，“姥姥对他再好，也代替不了妈妈，再说他已经和老人相处得很习惯，许多生活方式也基本固定，回到你们身边肯定不一样，你们不该硬逼他改，而是应该理解他不得不适应老人，而后又得面临一个新环境去适应你们，到头来，一切都是孩子不对，那就是以大欺小了。”

“是的，是的，我们不懂，让孩子受了太大的委屈！”父亲叹息。

我顿了顿，“但就是这样，小宝仍没有丢掉那个小熊，可见他对母爱多么依恋，这就是他给你们的机会，只要让他真正感受到父母之爱，而不是否定和强迫，慢慢地，孩子自然会转化过来，放下小熊，回到妈妈的怀抱。他才十岁，一切还来得及，只是需要你们要有耐心。”

“懂了，我们欠他的太多，”父亲说，“这回再见他，我们一定好好补偿，对了，他一个人还在宾馆，还没吃饭呢，要不我回去？”

王姐一怔，“快回去，不，我去，给他买点饭，他爱吃鱼香肉丝。”说罢刚想走，身边的学员端过一盒饭，“这正好有鱼香肉丝，还有米饭，快给孩子送去。”

·亲子格言：父母会爱自己，就自然会爱孩子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