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五
在补习班上,齐鲁没有太要好的朋友,班主任也不怎么管他们,只是按部就班地上课,也不留作业,记考勤,放学就走,没人维持纪律。用班主任的话说,一切都凭自觉。
所以齐鲁也没太多包袱,到了春季,也就是离高考还有几个月的时候,他更能够自由支配自己的时间,甚至在路上也随口背着单词和课文。所以那个补习班,他想来就来,想走就走,许多同学也在暗中使劲。他好象带动了这个班的学习气氛,就算上厕所,他们也不放过背诵和思考。
那些年,师范类院校属提前招生,班主任劝齐鲁试一试,于是齐鲁参加了五月份的师范类高考,过了提档线。
当他兴奋地把分数条拿回家的时候,父亲只是捏在手里看了看,然后丢在一边。晚饭后,父亲找他“开会”,语重心长地说:“你爸爸我,是堂堂一个名牌大学法律系教授,可你将来在小学,最多在中学当个教书匠,你想,别人会怎么看?”
齐鲁不屑道:“那有什么?都是教书育人的,我就看不出教师的教授有什么本质不同。”
父亲一听,气不打一处来,“你是傻呀,还是呆啊?教师和教授你分不出来呀?难怪你考不上正经学校。”
齐鲁说:“我感觉,只有社会分工不同,没有高低贵贱之分,再说了,教师将来也有可能发展为教授呀,只要自己肯努力!”
“再努力也不行!”父亲怒了,“我不跟你说了,你这孩子四六不懂,行了,就这么定了,不许上什么师范类,我不许,要上,就给我上一个正经学校。”而后嘟囔着——
“本来我和你妈就不同意你学文,可你就是不听,那好,我们尊重你的意见,考就考吧,你却给我考个什么师范。告诉你呀,要上,就得给我上个本科,起码不能低于二类……”
齐鲁的头嗡嗡作响,他知道拗不过父亲,可同时,那股热情又一次被权威的意志取代,他感觉自己只要在这个家一天,就永无出头之日。
从那以后,他又回到了几个月前的沮丧状态,那个师范成绩倒不重要了,重要的是,他又一次体会了被动落榜,凭他自己,根本无法体会成功的滋味,在父亲面前,等待他的只有失败。好象自己是被父亲定做的产品,而这个产品,永远无法合格,无法被市场承认。
所以,他再也不想为父亲学了,当时的他,就如同一个股民,明明已经赚到钱,虽然不多,但已经知足,可却被操盘手撑控着不许买进或抛出,因为操盘手认为他是一支潜力股,这支股票的名字,叫望子成龙。
是的,父亲要的不是他有一个学上,而是要他成为龙,为他的体面负责。这副担子好沉,好重!去年的落榜已经压得他快要窒息,可这一次,他明明已经走出阴影,却又被父亲生拖进阵地——在父亲看来,儿子不该只局限于这种小小的胜利,只因他自认为是个将军。
可能对前一年的落榜形成了条件反射,齐鲁再一次发起呆来。一方面,他觉得再学也只是为了满足父亲的要求和面子,而不是为自己。另一方面,他也怕再次失败,于是他开始为自己找退路,起码不再努力,或许会成为再次落榜的理由。
于是,他恢复了每周和于童的见面约会,父母对此倒也认可,因为他们认为儿子自从结识这个女孩儿后,变得自觉了,上进了,所以天然地认为于童这个大学生给儿子带来了学习动力,况且于童单纯可靠,相貌也不错,再说儿子也不小了,长得也帅,有女孩子喜欢也不奇怪。
可他们越是放手,齐鲁越是谨慎,毕竟,于童的学生味太重,就算偶尔打扮一下也摆脱不了那份稚气。后来齐鲁分析得出结论:她是学理的,而他是学文的,他们的思维和兴趣不太一样。
可每当他与于童亲密接触时,那些个不同便被抛在脑后,他已经对于童的身体上了瘾,他让自己麻醉其中,不去多想其它的事,可于童却已经开始设计他们的未来。计划之一,就是要求齐鲁去见她的母亲。
初夏的周末,二人漫步于公园的林间,于童依偎着齐鲁,走向密林深处。
“一定今天么,你不觉得太早了么?”他们坐在一棵大树背后的青石上,于童骑在齐鲁的腿上,嘴对着嘴,边吻边聊。
“一定!”于童固执道,“我妈早就想见你了,今晚我都说好了,她还给你做了好吃的,就盼你去了,去吧,啊?!”
于童把齐鲁的手放入自己怀中,齐鲁想抽出来,于童双臂一夹,不让它出来,“不行,你不答应我,就不许拿出来。”
齐鲁无奈,“可我什么都没买呀,去见你父母,我能空着手吗?”
“能,”于童见有门儿,即刻说,“你不用买什么东西,学得乖一点儿就行了,她不用你买什么,真的,再说我见你爸妈时,不也空着手吗,等以后结婚了,我们再孝敬他们,好吗?”
齐鲁顿时感到一股强大的压力涌上心头,苦笑一声,“你这么说,我就更不敢去了,谁知道将来会怎样,万一我们没结婚……”
于童一下子捂住他的嘴,看得出,她快要哭出来,“别说了,你是不是不想要我了?”
齐鲁拿开她的手,“你看看我现在,我有资格要谁呀?我连自己都养活不起,还敢想将来的事?”
“不就是落榜了吗?我不在乎,我可以等。”
“那万一我还考不上,或者根本不想考了呢?”
“那我也不在乎,其实上大学就那么回事,我没觉得自己比谁强。”于童说罢,敏锐地看了眼齐鲁,“你也别灰心,你有才华,我知道,我爱你不就行了,只要咱们俩在一起,你让我干什么都行。”
齐鲁笑,“能为我生孩子么?”
于童迅速地点头,“嗯!”
“现在?”齐鲁诡秘地笑道。
“现在?”于童低头环视了一下周围,吐了吐舌头,“在这呀?”
“嗯,就在这,行吗?”
于童紧咬着下唇,用目光默许了齐鲁的苛求。
“怎么会呢?”齐鲁一下子搂住她,“我才舍不得呢,连个床都没有,再把我媳妇儿冻着!”
于童也紧紧拥在齐鲁怀中,齐鲁可以感觉到,她又流泪了。
过了一小时,于童按响了自家的门铃,随着屋里传出的一句“谁呀,来啦?”一个矮小精瘦的中年妇女开了门,看到女儿和齐鲁,热情地让进屋里。顿时,一股饭菜的香味儿迎面扑来,齐鲁知道,于童没说谎,他甚至为自己刚才的矜持感到有些愧疚——
“对不起,阿姨,我们来晚了,您一直在等我们呀,真不好意思!”
她妈妈刚想寒暄,于童接过话茬儿,“妈,刚才有点儿事,路上耽搁了,饭菜都凉了吧,我去热。”说完就端着饭菜走进厨房……
她妈妈端过杯热茶递给齐鲁,边打量边拉家常。她的问话很直接,所以让齐鲁感到有些唐突,比如她开门见山地问齐鲁今年多大了,家里有几口人,父母在哪儿工作,他什么时候认识的于童等。
于童在厨房大声说:“妈,先少问那么多,人家还没吃饭呢。”说罢走出来为齐鲁解围,“我妈这个人就是话多,特别直,”与此同时,偷着对齐鲁挤了挤眼睛,示意他别介意,然后转身对母亲说,“妈,厨房里的菜热好了,您把它端出来吧,让齐鲁尝尝您的手艺?”
母亲笑着去端菜了,于童请齐鲁坐在餐桌边,为他盛饭夹菜,等母亲也坐过来,两个女人的话匣子便打开了……
她们谈的是那么尽性,那些东家长,西家短的内容,是齐鲁这位出生于洗脑家庭的男孩子从未接触过的,于童说她的同学和齐鲁,母亲谈她的亲友和邻居,时而涉及到齐鲁,他们会一起乐。但齐鲁感到自己插不上嘴,却又想以同样的热情回报这位坦诚的母亲,便随口问道:“怎么不见叔叔呀?”
母女俩顿时沉默下来,这使得齐鲁感到自己的脱口而出或许是个错误,因为他还看到两个女人流露出的伤感。
于童捅了一下他,示意他别再追问。然后拉起他走到母亲的卧室,指指墙上父亲的遗像。
齐鲁一怔,愧疚地对于童说:“对不起,我不知道,你怎么不早点儿告诉我?”
于童没解释,苦笑着拉着齐鲁回到餐桌前,此时,她妈妈正在擦眼睛,抽了抽鼻子,“嗨,让你见笑了,可能孩子没告诉你,她爸已经走了十年了,当时她刚上小学……”
“妈,别说了!”于童央求道。
母亲又擦了擦眼睛,“对,对,对,不说了,来,吃我做的鱼,这也是他爸最爱吃的。”
“妈,你怎么又说了?!”
“哦,你看,”母亲破涕为笑,“我这记性啊,真是一年不如一年,刚说完的事,转头就忘,来,吃这个,这是小童平时最爱吃的红烧肉,你也尝尝。”说完为齐鲁夹了一块儿。
“嗯,好吃,真香,阿姨您手艺可真不错,难怪于童一定要请我来家里尝尝您做的菜,果然名副其实。”
吃完饭,他主动到厨房洗碗,于童劝阻无效,她妈妈也只是客套几句。齐鲁感觉自己的出现及表现,为这个家,这两个女人带来许多快乐,因为在他洗碗的时候,她妈妈在客厅笑个没完,于童更是乐不可支地收拾着碗筷。
齐鲁上厕所时,发现那个门闩插不上,马桶也坏了,抽不上水,于是出来告诉于童,于童随口问母亲:“妈,怎么厕所还没修好呀,跟房管所说了吗?”
“他们说没时间,”母亲说,“我也懒得老去找他们,再说就我一个人,也用不着插门,平时用洗衣服的水就行了,”继而又看着齐鲁,自责起来:“唉,我真没用,他爸在那会儿……”
“行了,妈,别再说了!”于童去提水准备冲马桶。
齐鲁显得有点局促,迅速接过于童的水桶,回到厕所,冲完后放下水桶,开始研究起门闩来——
“于童,家里有钳子和改锥么?”
“有!妈,钳子和改锥放哪儿了?”
齐鲁接过工具,叮叮当当地修起来,不一会儿,门总算能插上了。然后他再修马桶,又过了一会儿,马桶里的挂钩也修好了,水升了上来……
她们娘俩静静地,几乎是窒息地注视着齐鲁的作业,与其说是想帮忙,倒不如说是在欣赏,因为这个家太缺少男人了,连齐鲁本人都感受到她们母女过分的热情与兴奋。
道别时,已经接近十点,于童一边换鞋一边告诫母亲早点儿休息,母亲十分默契,而又恋恋不舍地目送着他们下楼,临走时还不住地邀请齐鲁以后经常来玩。
“你妈可真热情。”
“她对谁都那样,一来客人就特别兴奋,就怕她嘴上没把门的。”
齐鲁听得出,她对母亲像对孩子。
“那你还让我一定要来?”
于童叹道:“唉,她毕竟是我妈呀,身体还不好。”
“怎么不好?看上去她很瘦。”
于童放慢脚步,看得出,她想和齐鲁多待一会儿,就挽住他说:“你有耐心听我讲吗?”
齐鲁点点头。
于童站在他对面,下意识地拉住他的手,抬头看了看楼上自家的窗户。
“十年前,我爸得了肝癌,他比我妈大十岁,我妈依赖他惯了,所以一下子就崩溃了,连我爸的葬礼都是我姨夫给办的,我妈不敢去。”她松开手,手交叉在前,想了想,“后来,她也病倒了,还说一睡觉就总梦到我爸来找她,为这,她还到庙里求过签儿,想知道我爸是不是来向她索命的,反正她总是把事情往坏处想,还老跟我说起这些,你想,我当年才上小学,成天还不够劝她的,其实我比谁都怕,现在一个人都不敢走夜路。”
说到这,她抬头看了看路灯,“从小就是这盏路灯陪我入睡,有几天它坏了,我根本睡不着。我想,那可能不是怕,因为小时候,我爸总抱着我在这盏路灯下玩,常抱着我坐在这块石头上,还总靠着这个电线杆儿……”她的声音有些哽咽。
“我也心疼我妈,她胆子很小,怕我出去被人欺负,小时候,我总被她锁在家里,所以有时候我真想自己是个男孩儿!”
“我能理解!”齐鲁安慰道。
“她从来不接触外人,有事只跟我说,所以你别见怪,这么多年,家里很少来客人,你看,她连求人修马桶都不会,有时候我真拿她没办法,现在我住宿,也真为她担心,因为她身体不好,中医让她调整心态,多接触人,好好保养,多运动,可她宁可在家守着,也不出门……”
齐鲁第一次听到于童讲这些沉重的话。那时,他虽不十分懂得生活压力这四个字的真正分量,却也从于童身上隐隐地感到了它的存在,而那些义务劳动,及受到的热情款待,也令他的肩头顿感沉重。与此同时,他突然感觉自己其实并不了解眼前这个女孩儿。因为在快乐活泼的外表下,她其实活得并不轻松。
后来,他又去过几次于童家,她妈妈照样热情款待他,可能是越发熟悉的缘故,这位中年妇女有时会流露出一些令齐鲁反感的表达。
有一次,于童出去买菜,她母亲与齐鲁闲聊。
“我们家小童从小就老实,我和她爸都特护着她,从不让她干什么重活、脏活和累活,她一直跟着我,就连她爸爸走后,我也没动过她一个指头,没受过一点委屈。”
齐鲁好象从中听到了一些暗示,就随口说道:“是呀,是呀,父母辛辛苦苦把孩子拉扯大,都不容易。”
她笑了一下,“是啊,”突然小声说:“我曾经见过小童在自己屋里偷偷哭,还怕我看见,你们之间没事吧?”
“没事啊,什么事?”齐鲁一下被问得有点儿懵。
“唉,没事就好!”她佯装镇定地恢复过来,“她爸爸死得早,剩下我们孤儿寡母,唉,怕孩子受委屈,这么多年,我连个老伴儿都不敢找,如果你能真对她好,我也算省了一份心。”
齐鲁木讷地点着头。
她接着絮叨:“你不知道,我这身子一直不太好,到了,到了,什么也没给孩子留下,就只有这套房,还是她爸单位分的,我病休在家,一待就是十年,组织上倒是挺关心我,给我办了个离休,另外,我还在街道领一份低保,小童挺争气,一上大学就挣了奖学金,生活上基本不靠我。”
“她一直学习都特好,上高中也是。”齐鲁说。
她点点头,“听说你父母都是高知,我们家小童,算是高攀了。”
“阿姨,您这话怎么说的,我认识小童,才是高攀呢。”
她笑了笑,令人难以察觉地摇了摇头,轻叹一声。
“我这辈子,也就这样了,总盼着小童以后不再受我这份罪,她上了大学,能自立,可当妈的,总为她担心!”
齐鲁听得有点不自在,可又不能不听,“阿姨,您放心,我以后对小童一定好!”
“有你这话,我就放心了!”她笑了笑,“不是我这当妈的多心,也别怪我多嘴,你以后呀,可别欺负她,也别让她老去找你,男孩子嘛,对女孩子多上点心,追得紧点儿,多关心点儿,再说……”
她欲言又止,齐鲁大概能猜出她想说什么,就笑着接过话茬儿,“再说,我现在的条件还不如小童,起码我今年得考上大学,将来再找个好工作,总不能让小童跟我受苦哇!”
“哎!”她拍了下大腿,“你这话,阿姨就爱听,实在,阿姨就喜欢实在人。”
这时,于童回来了,兴奋地提着一堆菜进来,看到母亲和男友正聊得欢,警觉地望了母亲一眼。
“妈,你们聊什么呢,这么热闹?!”
“没聊什么,”母亲走过去接过她手中的菜,“你们聊吧,我做饭去了。”
于童洗了洗手,招呼齐鲁进自己屋,关上门,随口问道:“我妈刚才又跟你说什么了?”
“没什么,就是谈了谈她拉扯你怎么不容易。”
于童抹着擦手油,“别听她的,说话没把门的,你晚上没事吧?”
齐鲁坐在书桌前胡乱地翻着书。
“我觉得你妈说的有道理。”
“我妈跟你说什么了?”于童看了齐鲁一眼。
齐鲁看了看她,“于童,你是不是觉得有时候跟着我挺委屈的?”
“没有啊!”于童笑道:“她跟你说什么了?”
“你怎么那么怕你妈跟我说了些什么,她一个母亲,能说什么?!”
于童好象明白了。坐在床上,笑了笑,“是啊,她是我唯一的亲人,当然最疼我了。”
吃完饭,母亲说要下楼去散散步,而且一定要齐鲁再坐一会儿,等她回来了再走。
“奇怪,你妈不是平时不下楼吗,今天怎么?”齐鲁问道。
于童诡秘地一笑,“谁知道她今天想什么呢?”
齐鲁好象有点明白了,“看来你们母女已经商量好了,给你腾地儿呢,是吧?”
“你呀,想什么呢?”于童用手指头戳了下齐鲁的脑袋,走进卧室,轻轻地拉上窗帘,拉齐鲁坐下,一口一口地喂他水果。
看着于童温存的眼神和笑容,齐鲁感到被席卷了,双手不自觉地抱住她,于童默契地放下水果,和他亲吻……
好长时间,她母亲都没回来,或者说就算是回来,他们也没听到,就这样,齐鲁和于童相拥而睡,直到临近午夜,他才醒来。
他们蹑手蹑脚地打开门,路过客厅时,齐鲁听到另一间屋里传来她母亲的轻咳声。
于童照例把他送到楼下,温存地吻了他,再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胡同口。
齐鲁飞快地骑在空旷的马路上,他的头脑里设想着自己回家上楼后可能发生的一切:或许父亲坐在他屋里等他,或许父母还在为他而争执,或许……。
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口袋,好在钥匙没落在于童家里。
上楼后,他轻轻地拧开了房门,小心翼翼地进屋,关上门,再摸着黑进入自己的小屋。
突然,父母卧室发出一声咳,是父亲发出的。齐鲁知道,这是一种警告,同时暗示他,他的一切举动,均在监控之下。
齐鲁打开台灯,呆呆地坐在桌前,此刻,他才开始回想刚才发生的一切,以及那些细节。他突然意识到于童母女好象早有预谋……
(待续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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